【编者按】从物理走向管理，他以过硬的数理基础助力贵州建设。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与万人谈，融会贯通，他是学子们鲜活的典范。

手握书卷，眼向远方

——访谈王廷志【1981级本科生】

物理系  赵天骄  陈丽阳  汪雨萱

【王廷志简介】

王廷志，男，布依族，1963年出生，贵州兴仁人，1981年考入清华大学工物系，1982年复系后转入现代应用物理系近代物理专业，1984年1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，1986年毕业后分配至贵州省计划委员会科教处工作，现任贵州省贵阳职业技术学院党委书记。

象牙塔里的回响

离开清华已有三十余年，但王廷志学长说起他的本科时代依然能够滔滔不绝。

问起印象最深刻的老师是哪位，学长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：“张三慧老师。”当年老一届的物理泰斗王竹溪有两个高材生，一个是周光召，另一个就是张三慧。王廷志学长说，张三慧老师多年专注于讲普物，物理课讲得是真的好。“让我印象最深刻的，是有一次他讲Maxwell方程，他把方程写好板书给我们看，突然大呼：‘啊～ beautiful！’”学长边说边模仿起张三慧老师夸张而激动的手势。他说，张三慧老师让他们意识到，物理学的很多公式，其实是很美的。上张三慧老师的普物课后已是四十多年过去了，学长虽然不从事物理方面的科研和教学工作，普物具体的运算可能不会了，但原理还是清楚、明白的。他说，今后我们同学们可能有不少去从事物理学教育，也可以把它教得很好，也可以把它教得很美，这是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。

学长还回忆，当年的清华就有了选修课。学长对这个制度给出了很高的评价，要我们一定珍惜。他说，他在清华念书的时候选修了环境学概论，由环境系首任系主任井文涌，环境学的祖师爷讲授。这门课对学长之后的工作有很大的正面影响。学长说，当年他们读书的时候，认为环境污染问题是资本主义制度特有的，我们社会主义是不可能有环境污染的。但后来，我们的国家也出现了很多环境问题。“所以说当年搞环境的这帮人是很累，很辛苦的。一般来说我们搞学术不牵扯政治，但环境就牵扯政治，你想想他们要在夹缝中去求生存，这些老先生很苦很苦的。”但是，学长说，科学归科学，技术归技术，对真理的追求是必须有的。老先生当年学术地位很高，他之所以来跟本科生开选修课，就是希望环境工程、环境保护，包括很多生态学的概念，能够灌输给年轻一代。“有时候我甚至觉得，环境工程概论这门课对我之后工作的直接帮助，恐怕还要大于物理。”

学长还和我们分享了他在清华时的一些趣事。他说那时候从贵州去北京读书，坐火车要坐48小时，所以他们基本上一年只有一个假期回家，要么选择暑假，要么选择寒假。但假期学校只给他们开两顿饭，上午11点开饭，下午5点开饭。好在那时冬天食堂周围要储存大白菜。他们饿的没办法，就自己去买来肉馅，家里带点辣椒，用肉馅在小锅里炒一炒，然后把食堂的大白菜拿来加个餐。“另外学校一过节就免费加两个菜，我们一个宿舍的就分两拨人：一拨去打菜，每个人两个菜；另一拨去拿酒，把暖水瓶通通拿来提啤酒——当年散装的啤酒是四毛一升，但当时我们穷，平时哪有钱喝酒，只能是过节的时候喝。”

学长说，现在的学生都是“乖娃娃”，不像当年他们读书的时候还抽烟。顾秉林顾校长当年是他们的老师，那时候还是副教授，每天要抽三包香山，他们就拿点其他的烟给他抽。因为贵州的烟比较好，王廷志学长就给他拿了几包。当时他们班的一个同学就说：“老王你别拿给他抽，他抽什么烟，他都只知道叫这不是香山。”

说起本科五年最得意的事，学长诙谐地说，当年物理系一个班里二十个人，只有三个女生，还都是写诗读哲学考高分的“才女”，他们只好去建筑土木系找女朋友，所以常常跟建筑土木系的男同学显摆，感谢他们“手下留情”。

当被问到清华精神是什么时，学长说，实际上，任何一所学校都有很杰出很优秀的人。比方说北大的学生，社会责任感也是很强的。“北大做企业的俞敏洪，虽然新东方现在解散了，还要花钱把那些好的什么课桌椅全部送到农村学校去。咱们清华学生也不可能只有一个模式，清华的出来干什么的都有，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也有，在搞科研的也有，大学教书的也有，做企业也有。你很难说清华的人怎么样，北大的人就怎么样，不太好说。”

如果说清华学生有一点什么精神，王廷志学长引用了以前中组部部长陈曦总结的四个字——“听话，出活”，就是说清华学生求真务实。“因为毕竟当时清华全是工科，后来才慢慢地发展出理科，就是我们的理学院。我们物理系也是82年以后才复建，当时的经管学院也是从理工科招，偏管理工程。所以我们那个时代，清华求真务实的精神是比较强的。”学长还觉得，清华有自强不息的精神，并不是进了清华以后就躺赢。这一点对他的工作也有很大的助益。

象牙塔外的前行

当年，王廷志学长毕业待分配，贵州省计划委员会科教处要一个人，条件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党员，还要是男生，家里还不能是贵阳的，层层筛选下来，只有学长符合。科教处后来拆分成科技处和社会发展处，他在科技处干了19年半，2000年到省发改委办公室干了5年，接着来贵阳市发改委当了5年主任，然后又到贵阳市政协做了4年多秘书长，2019年到贵阳职业技术学校当支部书记。

在体制内这些年，学长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科技管理和宏观经济管理。政府会出资资助一些科学技术进行成果转化，他们做科技管理的人就负责甄别，哪些技术是有前景、有潜力的，并争取这些项目在当地开花结果。当年南仁东为FAST选址，广西和贵州分别有两个备选点，他们就和广西的同行争，一方面争哪里更合适建天文台，另一方面也是看到FAST建成后，除了科研意义之外，会有很大的社会意义，尤其是会促进贵州省的经济发展，主要是旅游业的发展。“很幸运，FAST后来确定建在贵州平塘，我们就得给这个工程配套经费。当时的投资预算大约是10亿，但这还只是工程建设以及部分设备的开销，还要建设周边道路和各类辅助设备。这就需要我们去争取国家拨经费，还要协调贵州自己的财政出一部分钱。整个工程从选址到建成，还是有我们一点汗马功劳在里面的。”

说起清华物理系对工作的助益，学长告诉我们，物理系培养出的科学素养对他的工作很有帮助。他们做科技管理时，实际上也是在做风险投资，首先要论证技术是否可行，然后把省里的项目报到国家，给项目争取赞助，以期日后从中获取收益。“当然我们政府投资科技项目，主要是为了社会效益，而风险投资就是为了项目本身的经济效益。但两者都必须得把项目看准了，看好了才有意义。”学长说，当年科技骗子很多，他在报项目时遇上当时哈尔滨市计委科技处的副处长，来汇报一个“水变油”的项目。“像我们这种经过科学训练的，马上就能看出这技术简直匪夷所思，肯定是假的。但他当时就说这个是他亲眼所见，千真万确。最离谱的是这个项目申报上去，还骗到了国家发改委和科技部的经费。但是在我们这儿，这种造假项目连我们省一级的审批都骗不过去，更不可能让这些骗子去报国家级的项目。”

同时，学长在学物理时练就的坚实的数理基础也助力了他的前行。他同我们分享，他还在科技处当副处长的时候，国家发改委推出的注册咨询工程师考试——考核的是对固定资产投资类的工程执行——相当难考。一般情况下，报考的人都是今年过两门，明年又过两门，最后一年冲刺最难的那一门，三年考过。“当时说我们去考一个试试，咨询工程协会负责报考的退休老处长问我们报几门，我说报五门，人家还惊讶：‘哪有报五门的？’”学长平时工作忙，朋友应酬也多，等到还有两个月的时候才开始复习考试。那时候，他们可以休假15天，就在考前15天请休假，三天一门集中备考。考下来之后，王廷志学长门门高分通过，在全省排第三名。“我考的时候已经40多岁了，而且是当公务员，只是工作内容相关，不算专门从事这个工作的。为什么学的快？是因为我们有很多数理基础，比方说我们学投资决策分析的时候，它里面要用线性回归什么的，有很多其他专业出身的，比方说专门搞工程建设的人，他们基本上都要花很多时间去弄这些数学知识，而这些对我们来说就简单了。”

学长还说，清华的光环在外面很有影响力。“比方说你去从事什么技术的，一听你是清华的，天然的就会信任你能干好，请你来干。”但是，学长又说，很多工作，靠光环是不管用的，比方说在政府工作，别人绝不因为你是清华的就要提拔你，还是得把活干好了，才会赏识你。“不过清华的光环对我们自己还是有一定的好处，它会对我们有一个激励作用，觉得干不好会给清华丢脸，所以说你就会格外的努力，格外的用心，这样反求诸己，能促进我们健康成长。”

学长还提到了清华的校友资源。“清华的校友互相之间帮助联络，这个是好传统。但对我们个人来说，靠校友之间这种影响要慎重，尽量不要依靠校友，尤其不要指望他给我们好处，否则事情做下来的效果不好。”学长说，我们今后工作，校友之间联络感情，一起玩，一起交流思想，互相启迪、促进、请教一下，是很好的。但是校友之间，尤其是在政府公务员中还想靠校友让自己提拔快一点、更重用一点，这些事情想都不要想。想的话，反而给校友们添麻烦。这些事都要自己干。做生意也一样，校友之间可以合作，但是如果说存在利益关系，也要处理好。

致仍在塔中的你们

说到给学弟学妹的建议，王廷志学长反复强调“读书”的重要性。“我在这30多年工作的同时，我学宏观经济，学管理，反正不停地学，什么都得学。”“万般皆下品，唯有读书高。”学长说，当时那个时代这句话之所以被批评，是因为他们用这句话把读书人和劳动人民划分开。但是仔细体会这句话，是指读书是一种活动，一种行为，而不是一种“读书人”的身份。读书作为一个活动，一个行为，肯定比喝酒、抽烟、打麻将、补牌、赌钱一类的高。“读书不一定好玩，要说好玩的话，打游戏肯定是最好玩的。但是高不高？那读书肯定比玩游戏高啊。像你们这些小孩如果从小就玩游戏，你还能玩到清华？玩不到的。”

读书人并未高人一等，读书人人格低下、溜须拍马者也很多，但读书这个行为是比较高的。学长说，读书也绝不是说把我们关在象牙塔里面去，让我们死读书读死书，到最后读书死，一如当年以范进为形象代言人的科举制。学长说的读书，实际上的意思就是学习。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来学习，通过网络来学习，通过社会实践来学习，通过这一次的对话来学习。所谓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与万人谈。在学校要把学习学好，但学习也不仅仅是上课，不只是看书，也包括我们千里迢迢来贵州做实践，去看天眼，去和当地人聊一聊。学长说，从我们的实践活动来看，清华还是很可以的，能够给学生提供这个机会，让我们都能出来走一走看一看，已不像当年给周恩来当过翻译的资中筠老太太发牢骚所说的“得天下之英才而毁之”。

学长说，物理必须学。但是，学长又借用段文晖院士所说，“想当年刚进清华物理系的，不想当物理学家的，那一定是傻子；读到大五（那时候他们还是5年制），还想当物理学家的，是疯子”。我们学的物理，基本上都是100年前发明的，可100年前的人是从头创造出来的，我们很多人现在照着学还学不懂。“物理学总得要传承，所以总得有人学。但是你学了以后都想当物理学家，不可能。”

所以，学长指出了“跨界”的重要性。他告诉我们，物理学很有用，数学很有用，化学很有用，经济学很有用，法律学法学也很有用。我们学什么都不会白学，最后学什么也不要白学。我们一定要得把所学的知识和今后的学习工作结合，进行跨界。“我们中国为什么不太行？你比方说我们学普物的时候就学过多普勒效应，后来我们工作了以后才知道了B超，才发现可以利用多普勒效应来成像，但是我们就想不到这个。再学后来学了核磁共振，可我们也想不到核磁共振可以用来做CT。可美国人就想到了，他们把知识面铺得很广，跨界了很多领域，所以说他的创造性就出来了，就可以把物理的东西用在医学上。”学长告诉我们，美国的律师法律专业基本上不招本科生，本科随便学什么都可以，研究生再来学法律。因为要当好一个律师，就必须要知道其他专业的知识，比方说只有了解工程管理建设，才能为建设部制定相关的管理规定。

学长说，现在很多人不愿意去记知识，觉得要知道什么，百度一下，查个资料就出来了。但放在百度是百度的，放在书本里是书本的，只有放在脑袋里的知识才是自己的。我们要有很多这些数据记在脑袋里面以后，才可以产生“化学反应”。学长后来在贵阳市做宏观经济管理时，贵阳市十一五规划，有一项城镇化率指标没有如期完成。当时的目标是贵阳市的城镇化率达到68%，学长来了以后，要了解有关的情况，尽快熟悉工作，就看了很多资料，其中就有贵阳市移动通信用户数的统计数据，也就是用手机的人数。学长当时分析，移动通信用户数跟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水平正相关，那么就是城里人用的多，农村人用的少，然后再假设贵州落后于全国的平均水平，但是只算省会城市的话，学长知道贵阳市与全国的经济发展水平基本一致，这两个假设条件成立以后，用贵阳和全国的移动通信用户比例对照一下，发现比例比较高，就说明是贵阳在城里的人多。学长就和他们领导说，他们肯定完成指标了。两个月以后，第六次人口普查数据出来，贵阳市的城镇化率68.3%，印证了学长的判断是正确的。“这就是数据之间的化学反应，你要有各种数据在脑袋里，才能提供这种反应环境。”

学长还说，学物理的一定要有一个意识，随时把问题作为我们一个求知的基础。“本身物理学也是个很好玩的事情，尤其是对小孩。罗大佑的童年里唱的‘没有人能够告诉我，太阳为什么总下到山的那一边；没有人能够告诉我，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。’我们的小孩们永远充满着这种好奇，永远有对知识的向往。如果说我们学物理的人能够给小孩们把这个讲清楚，今后到哪个时候能够把这个科普弄好，甚至高端物理讲好了，对这些孩子们都是大有好处的。”

说到职业道路的选择，学长说，每个人的选择肯定是不一样的。第一种理想条件是又想干又喜欢干，但这是理想状况，由鲜花铺就的道路，虽然会有，但对大部分人是不可能的。但第二种状况，是我们很多人都要面临的：虽然不太想干，不太擅长干，但是也勉强能干，那么首先得自食其力，自己养活自己。我们选择的这些职业，有可能干着干着就慢慢适应了，喜欢了，那就接着干；或者干着不舒服，有了机会又调整了，又换了去干别的。“但首先你现在就得干着，不能说我就是想当物理学家，当不了物理学家的时候我就等着，先躺着。”王廷志学长首先为“躺平”做了正面解读，在社会层面，我们这个社会让年轻人在就业、住房之类的方面制造了很多障碍，年轻人就用躺平来反抗。但作为个体来说，肯定不要躺平，该努力努力，该奋斗奋斗，总有一天能做上喜欢的工作。

【同学感受】

本以为自己会面对一场紧张严肃的访谈，但是学长对我们一见如故，正诠释了清华物理人之间那种看不见的联系。亲切的话语里，字字句句是我未曾见识过的阅历。本以为多年过去，学长应该已经不太能记起大学时的种种，但学长说起他喜爱的老师时，眼里的光是那样明亮，这让我不禁在想，清华物理系大概也会成为我一生的烙印。我们从这里出发，读万卷书，行万里路，与万人谈，而后相聚在一起时，再忆今日话语，定能悟出又一番新意。

——汪雨萱